一個藝術家死前最具有代表性、最偉大的傑作,我們就會稱為「天鵝之歌」。因為
據說天鵝在死前所唱的歌,是它一生中最好的 而〈錦瑟〉就是李商隱淒美至極的天鵝之歌
李商隱自己或者是後來的人,把〈錦瑟〉這一首詩放在他詩集的第一首可以
作為讀者進入他心靈的指標,這確實是很有眼光的
那就可想而知,〈錦瑟〉這首詩除了美之外,還有一種雕塑他的心靈素質的一種特性
學者們曾經指出:杜甫也就是李商隱很佩服、也模仿學習的
前輩大詩人,杜甫的個性是:他總是從趨於極端的差異性感受中
反顧人以及他的世界的一種永恆統一。因此杜甫即使寫很感傷的感情,也不致於墮入絕望
而能夠始終纏綿不已,用這句話來作為參照,反過來看李商隱,他的作品就不一樣了
他總是陷入那一種趨於極端的差異性感受,把自己逼入到一種哀哀無告的極端慘傷之中
讓世界的巨大和自我的渺小,呈現巨幅的反差
然後讓自己被架空為一個絕望無助的弱者,只剩下不斷失去、
不斷受傷、不斷流血、不斷哀泣的悲慘命運而已 也就是基於這樣一種觀物的、以及回應世界的心理模式
對李商隱來說,人生是一個每況愈下,請注意是「每況愈下」才對
對李商隱來說,人生是一個每況愈下的悲劇過程,即使已經到了哀哀無告的谷底,他還
是準備更壞的情況發生,剛剛引述到的「併覺今朝粉態新」
這句詩最能夠說明這一點,對他而言,越往下就只有越悲哀越殘破
跟過去相對比起來,任何的殘破,都還會有更嚴重的情況出現
所以說,這樣子所形成的就是一種凌遲般的極端痛苦
而這就是一般人所難以忍受的,一般人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 有一位法國女作家,瑪賽兒‧
梭維若,在她的書裡面,也是她一輩子所寫的一本書,她就曾經對此有很深刻的體會
她說:「如果痛苦是陌生的,我們會有更多的力量來抵抗,因為不知道它的威力。
可是如果我們知道什麼是苦痛,便想舉手求饒。」
因為太痛了,你知道它太痛你承受不起,所以一旦知道苦痛,你就根本不可能再接受第二次
而這是體驗過深刻痛苦的人的切身感受,很中肯地指出:人類
很難一再忍受痛苦,尤其是蝕骨的痛苦的原因
以致於大多數的人對於痛苦,是選擇逃避或麻木。 極少數的人就是超越這種痛苦
例如杜甫、蘇東坡就是屬於極少數的這一種,因為他們的人格太宏大
但是李商隱,他簡直是唯一的一個,他面對痛苦呢,是既不是逃避,更沒有麻木
但是卻也沒有想要超越,他反倒是讓自己用最敏感的心靈
一再承受巨大的痛苦,猶如在無止境的凌遲中度日。 單單只就這個描述,我們可以
立刻想到一個彷彿很接近的一個人物,那就是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好像也屬於這一種。
薛西弗斯由於被宙斯詛咒,他注定要用盡全力推著巨大的石頭
上山,然後石頭滾下來,再重新推上去一次。然後石頭落下,重推,一再循環,成為永恆的折磨。
那麼這一個希臘神話故事,在法國思想家卡繆的分析之下,薛西弗斯確實是一位真正的勇者
可是如果這麼一來,一再清醒地面對尖銳痛苦的李商隱
也算是勇者嗎?下面我們要提出一些思考,請大家可以看出
失之毫釐,就有可能謬以千里的許多的混淆。 請看,請問:什麼叫做勇者?
這個定義當然可以有很多,也絕對不可能只有單一的一個解答,那麼
我們下面要舉一個有意思的例子,讓我們呢可以訓練我們的思考更加周延
這個定義是:「明知會受傷還要去愛,就是勇者。」
這乍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感人,為了愛不惜受傷吃苦,讓我們直接聯想到慈母啊、
情人的犧牲奉獻。他們當然都是勇者,所以對這樣的一個定義呢,我們基本上很本能的立刻是加以贊成,而且
深受感動。但是且讓我們不要太快地贊成與感動
讓我們仔細的推敲,並且客觀冷靜的思考。 這個定義其實是非常抽象,而且曖昧不明的
因為這個定義裡涉及了很多其實非常複雜、不能一概而論的抽象語詞,例如說什麼叫做愛?
愛的對象是否任何事物都可以?都一樣的高貴、 都一樣的珍貴?
那麼所謂的受傷,怎樣的受傷是有意義的?
只要能夠受傷,就代表你的付出是那麼真心嗎? 那麼愛的價值,是由受傷來界定的嗎?
如果我們更理性的思考這些問題,仔細一想就會發現: 所謂的明知會受傷還要去愛,不但不可能成為
勇者的定義,甚至呢很多時候是恰恰相反,它常常會導出一個弱者的結果。
首先,作為一種定義,定義的意思就是:它必須是普遍都可以符合,而且可以執行的道理
如果它在執行的時候,遇到很多都不符合的情況,那麼這個定義就大有問題,甚至它不能成為一個定義
那麼什麼叫做普遍執行、普遍體知、
普遍地符合呢?那就是說凡是有人符合「明知會受傷還要去愛」的條件
都必須被定義為勇者,然而「明知會受傷還要去愛」的人,不只是慈母
那麼,那不惜受傷都還不放棄的愛,也不是用一個抽象的「愛」這個字就可以含括的
舉例來說,我們用「明知會受傷還要去愛」來定義勇者的話,那麼
「飛蛾撲火」算不算?「沉迷而不能自拔」算不算?「上了癮戒不掉」算不算?
這麼一說,大家都會說「不算」。
因為我們清楚明白,那些都是一種無法自我控制所導致的,所以撲火的飛蛾、
上癮的病患反倒是一種弱者,因為表示他們呢,本能支配了他們的意志。然而
為什麼當他不能控制的東西是情感的時候,尤其是愛情的時候
一個人就突然就變成了勇者,這是否是因為我們對於感情、尤其是愛情太過於崇拜,以致於
一遇到和感情有關的議題,我們就變得盲目失去理性,就很容易傾向於支持?
我們現在以《紅樓夢》的一個例子,來說明這個道理。《紅樓夢》中的秦可卿
在小說裡的一個呈現,透過仔細的分析,可以說她是愛賈珍的
那麼第五回的相關人物判詞裡有一句話:「情既相逢必主淫」,其實已經很清楚的說明
這一點,意思是說她和她的公公賈珍的亂倫關係,是建立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的,這叫做
「情既相逢」,但是並不能因為有真愛,所以就放任不正當的關係發生
秦可卿之所以,到最後一定要「淫喪天香樓」,就是因為她缺乏道德意識或者是道德控制
於是落入到嚴重敗德的地步,最後終於付出生命作為代價,而
連生命都犧牲掉了,她為了這份愛所受的傷,還不夠大嗎? 但從本質上來說,秦可卿卻完全不能算是一個勇者
因為我們從小說文本裡,並不能看到她的這份愛有任何清醒的成分,無論
這是所出於小說家對於相關情節的刪除,還是刻意的隱諱,單單只就小說文本中
「無法看到她對於這樣的一個行為,是否有清醒意識」的這個現象來說
她的愛,只不過就是一種無法自我控制的淪陷
那更不用說了,那些明知毒品會傷身,闖紅燈會出人命的人
卻依然樂此不疲,甚至到了被自己的一種慣性所支配、所控制的地步
由這些例子可知,明知會受傷還要去愛,在很多的情況之下,只不過是一種盲目的、
乃至缺乏意志力而不可自拔的陷溺。它所體現的其實是弱者,而不是勇者的本質,因為
勇者其實應該要能夠超越本能,甚至自我超越
換句話說:「受傷」有時候是一種「勇敢」的勳章,
但更可能是來自於無知莽撞的結果,並不能一概而論,我們必須就具體的、個別的
情況仔細檢驗,不應該只看到愛、受傷這一類的感性語詞,就失去客觀分析的理性
所以說,明知會受傷還要去愛,其實是一種憑感覺而來的講法,根本不足以作為勇者的定義
那麼我們回到李商隱來說,李商隱的詩裏面確實充滿了太多的
受虐意識和自憐的情緒,他總是把自己設定在一種無可奈何、軟弱無力的狀態
誇大、膨脹外界的力量,覺得自己在外界的壓力下受盡了壓迫
以致充滿了自憐,他覺得自己就是無力反抗的一個人,因此
只能用眼淚和無止盡的傷痛自我憐惜,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的作品裡,就常常出現一種陷溺在眼淚中不可自拔的一種處境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不正是這樣的一個狀態的
絕佳說明嗎?而也因此李商隱往往處在一種倒數計時的自我淩遲中
意思是說,他總是面臨著一種,或者是心裡準備著即將要墜落,即將要
面臨重大的失落,即將要面臨最大的悲痛,可是他卻完全無法改變和挽救 只能眼睜睜地接受這個墜落的、
失落的、悲痛的宿命,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所以李商隱就形成了一種「習慣於絕望」的心態
對他來說,很快就會失落現在所擁有的幸福,很快就會被剝奪
不斷遭遇到絕望,那麼絕望也就變成了一種宿命。 若非求之不得;就是一旦擁有了,也會很快失落
那麼我們借用卡繆的話來說,他在《瘟疫》這本小說裡提到一句話:
「習慣於絕望,比絕望本身更可悲。」
因為單單絕望的經驗,只是某些特定時候的感受,是一個獨立的、
個別的經驗,絕望感一旦過去,困境一旦脫離,就會恢復正常,過一般的生活。
但是呢,當一個人習慣於絕望的時候
他就會放棄掙扎,也放棄改善,然後永遠只準備要接受絕望
以致於永遠面臨著血淋淋的剝奪。這就是李商隱不同於薛西弗斯的地方
也就是他之所以不能稱為勇者的本質所在。最後讓我們再參考一首詩作為例子
李商隱在〈暮秋獨游曲江〉的這首詩裡,可以說是表現出最體現他的生命哲學的一個作品
這一首七言絕句裡提到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意思是說在暮秋時分,他一個人去遊曲江
曲江作為長安的名勝,春夏季節百花齊放、風光明媚
然而到了秋天就是人煙寥落,水面上也只剩下荷花的殘枝敗梗
但是李商隱就是選在蒼白的秋色中來到繁華落盡、 空空蕩蕩的岸邊
然後他用不採取典故,不雕琢文字的白描手法,寫下這首詩,清清楚楚
在其中說明了他怎樣看待自己。
雖然由於李商隱的詩謎性格,使得大家對於他的作品又是聚訟紛紜,採取各種附會的說法
以致於大家對於這首詩的荷葉,也有很多不同的解釋,有的人說
這是李商隱的意中人,有的說這是情人留贈給他的信物
然而我們還是要再重申,不要再用穿鑿附會的角度,去說這首詩是表達他對政治
的嘲諷,或者是他寄託了戀愛經驗的豔情詩,因為這樣的解讀都失去了它最精彩的價值
這首詩其實明明白白地透過「荷葉」這個存在物,來展現他對於所有
生命,包含他自己的人生的本質的一種看法。他看到眼前殘敗不堪的荷葉
於是呢,對於生命之所以存在的意義給予了一個獨特的詮釋。 意思是說,荷葉代表了一切的生命
第一聯的「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就意味著荷葉,也就是所有的生命,是和「恨」一樣誕生的
等到生命枯萎隕落的時候,也就是「恨」完成的時候
換句話說,「恨」與生俱來,而且到死方休
「恨」和生命始終為一,甚至可以說「恨」就是生命本身
你看,春天來的時候,荷葉生機盎然,但是對李商隱來說,他看到了
「恨」也同時隨著荷葉而誕生。面對生命的死亡時,他又看到了「恨」
終於可以結束,所以這麼一來我們可以推敲出:荷葉的實質究竟是什麼呢?
那就是「恨」,而所謂的「恨」不是仇恨、怨恨這種負面
的意義,我們從第三句的「深知身在情長在」來看,這個「恨」指的是來自於「情的憾恨」。
因為有情就會有追求、有執著,有追求、 有執著就必然會失落,也就是會帶來種種的遺憾、
失落、哀愁,並且這些遺憾、失落、哀愁也就伴隨著 人的一生。
請看「身在情長在」的意思,其實就是把第一聯「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加以抽象化的另外一個說法,是李商隱用自己的人生來作為印證的一個表達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整首詩,意脈非常一貫,始終如一,採用不同的說法
不同的意象彼此等同,就是要來表現出李商隱對於生命本質的看法
整首詩中這幾個詞彙以及它其中的意義,我們可以用這個表格來呈現,那就是:荷葉等於生命
也就是等於恨,恨是憾恨、哀愁的意思,而恨其實也就是
情的另外一個同義詞,而也就歸結於悲劇上
由此可見,生命對於李商隱來說是什麼呢? 其實就是悲劇,生命就是悲劇,一個生命
從生到死,就是悲劇的誕生與悲劇的終結。 李商隱所提出的,也就是他對於自己生命的解釋
更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隱對於自己的性格是非常自覺,而有自知之明的
由春到秋,由生到死,李商隱竟然說:他認識到這樣悲劇性的
存在本質,他是深深知道的,所以說「深知身在情長在」
而他竟然知道這樣的一個悲劇性格,也就是他只要
活著,存在的一天,這個情也就是恨,就是遺憾,就是悲劇
就會一直伴隨著他,隨著他的一生,走到人生盡頭。而生命的始終,就是恨的創造與完成
他是深深知道,作為人生,他是以這樣的一個方式來開展、來實踐的
於是最後一句「悵望江頭江水聲」,就表現出李商隱對自己的性格的一種無奈
其實這個「江頭江水」,也是一個非常具體的意象,用來說明「身在情長在」
因為江水是晝夜不息的一個永恆象徵
而一個人的永恆,不就是他的一生嗎?所以「身在情長在」
推擴出去,就是江頭江水,晝夜不息。整首詩非常有一貫的等同性
李商隱說只要他活著的一天,各種剝奪、各種失落就像江頭江水一樣晝夜不息,直到
他生命終止的一天,這樣子的一種模式,事實上在他的另外一首叫做〈悵望〉的詩裡,也同樣有類似的表達,他說什麼呢?
他說:「悵望西溪水,潺湲奈爾何。」
意思是說,看著水流動而去
那麼潺湲不息,李商隱竟然也是用悵望的心情
然後有一種無奈爾何,拿你無可奈何的這種感覺
當然,這裡看著水流去,不只是在講時間的流逝
它和這裡的「身在情長在」完全是如出一轍,表現出同一種生命模式
意思是李商隱清楚表達了他所選擇的,是一個多麼悲苦的人生
以致於他對於這樣的選擇,自己也感到無奈和同情
換句話說,李商隱非常了解自己,他只要一息尚存
還活著的一天,他就是以情為骨,以淚為心
這就是他所深刻認知到的自我狀態。所以說〈暮秋獨游曲江〉顯示出他對於整個生命的觀照
但是為什麼李商隱了解自己是這樣的性格,他卻又不做任何的改變呢?因為這
實在是一個太痛的人生,一般人很難在了解自己的性格是如此
竟然不想要試著去改善,讓自己減少更多的壓力,更何況
李商隱不但不一樣,他在知道因為他經歷過那有多痛
他卻還是選擇這樣的一個人生,多麼的悲苦、多麼的沉重、多麼的難以承受的人生
可是他卻又不願意改變,換句話說,李商隱根本就認為:絕望就是他的宿命
幻滅是無可逃避的必然,而這就是他所做的人生的選擇
這就是他最與眾不同的獨特性格。在這樣的獨特性格之下
〈錦瑟〉詩可以說是他最後一次,也是最優美動人的一次
對他的生命觀所做的表白,〈錦瑟〉這一首天鵝之歌
已經歌詠而成,迴蕩在唐代詩國的時空當中,在文學史中悠揚不息
詩人也隨之飄渺而逝,從此銷聲匿跡,留下迷離朦朧、
不落言詮的亙古哀愁,繼續為無端而惘然的人生,發出深沉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