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啦,對於詩歌的用字、遣詞或者是語序,也就是它的文字表述
順序,如果我們沒有真正的版本上的根據,很難說它一定是錯的
那我們現在是想要從一般的道理來說,水下灘的表述卻又有一點真的是很奇怪的地方
於是,在考察古人的文獻裡,我們果然後來發現到,對於
「幽咽泉流水下灘」這一句的表達方式,確實有古人發生過疑問
清代一位非常有學問的人,也就是注《說文解字》的大功臣段玉裁,他也就在這裡提出過質疑
在寫給他的朋友阮芸臺,我們先解釋一下:芸臺是掌管圖書的官署,也就叫做祕書省
那這位姓阮的朋友,就是在祕書省裡擔任相關工作,而古人習慣以官銜代稱 一個人,所以稱他為阮芸臺。
段玉裁在寫給阮芸臺這位朋友的一封信裡,他說到:「泉流水下灘不成語」
且何以與上句屬對?昔年曾謂當作「泉流冰下難」
這麼一來,鶯語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澀滑二境,可謂工絕
意思是說,泉流水下灘,這算什麼話?看起來就是不通
那他的第二個理由就很明顯,他說泉流水下灘,沒有
辦法和上一句的「鶯語花底滑」屬對,也就是對仗的意思
那段玉裁因為這兩個理由就說,雖然他沒有根據,是揣測的,但是他昔年以前還是曾經大膽推測
應該要作「泉流冰下難」才是對的,那這麼一來有一個好處
花底和冰下都是表示方位的空間語詞,而滑和難都是形容詞
一個在講聲音的流利動聽,一個是在說講聲音質順不順 那恰恰和間關、幽咽這兩個形容詞互相吻合
意思是說,間關鶯語花底的滑,它和幽咽泉流冰下的難
剛好形成非常工整的對仗,也把音樂的兩種效果表現得十分精緻
段玉裁說得很好,但是我們必須說
以上我們所提到的幾個對於水下灘的質疑,其實大部分
都不是致命性的,沒有辦法用來證明「幽咽泉流水下灘」是錯誤的
怎麼說呢?首先,泉流就是水下
一句裡面重複兩個意思一樣的用詞確實是蠻累贅的 但問題是說,琵琶行這首詩是古詩中的歌行體
篇幅很長,本身並不怕重複,因為它有太大的空間可以去舒展,所以重複並沒有關係。
這和只有八句的律詩必須很精鍊,是有所不同的
因此呢,說它用語重複,這並不是一個很關鍵的質疑。 那麼就第二個來講
從對仗的法則,段玉裁認為,對仗應該是調整文字的切入點,可是我們也必須說:古詩根本不需要對仗。
所以說,是否對仗也同樣是不構成問題的。如果說「幽咽泉流水下灘」這兩句出現在律詩裡
那尤其是在律詩的中間兩連的話,那麼你說冰下難,就完全
正確,因為律詩講究對仗,對仗已經變成是一個很好的衡量法則
到底誰出錯可以說是很有利的依據,但是〈琵琶行〉是古詩
本來就沒有對仗的必要性,那麼這麼一來,對仗與否就不能成為判斷的關鍵
所以說,這一句詩到底有沒有問題,最重要最關鍵的一點
應該就是從自然現象來看,從自然現象來說,只有冰下難才能真正符合幽咽的這個描述
這也才是段玉裁所謂「不成語」的真正的原因,雖然段玉裁並沒有真正說出原因在哪裡
那麼,改成冰下難這個想法的合理性,就在於它確實吻合了幽咽的形容
請看它上一句「間關鶯語花底滑」,間關就是車輪轉動
很順暢,軸流不息,圓滿自足的樣子,所以用來描寫鶯語花底滑
那種非常流滑婉轉的感受,至於間關當然就是一個非常正確的形容,整句詩很一致
下一句的幽咽,指的是像暗中哭泣般抽咽哽咽
但是怎樣的泉流方式,才會有滯澀不順的感覺呢?剛才我們已經提到過
水下灘是平順的,跟幽咽沒有什麼必然的關係,那段玉裁
所說「不成語」是很有道理的,只可惜他也沒有具體地說,到底是怎麼樣的不成語
可是如果改成冰下難就會跟幽咽完全吻合,這一點
在北方有過冰天雪地的生活經驗的人,就很容易一目了然,一聽就懂 因為在溫度很低的時候,陸地上河流、
湖泊這種龐大的水體是會結冰的,那麼從哪裡開始結冰? 是從接觸空氣的表面,也就是湖面、
河面、水面隨著溫度越來越低,會一直結冰到河底或湖底
整個就變成是一個大冰塊,那當然是冰冷到極點 但是等到第二年,大地回春,天氣開始回暖以後,確實
是從整個冰體的底層開始融化,這和水的密度有關。總而言之,不管是湖底、
河底都是從冰層的下緣這個地方開始融化,那一旦開始融冰以後呢,就會有一些水流產生
而水的流動並不是完全平順一致的,這個部分會快一點,那個部分慢一點,有的時候還會轉個漩渦。
這麼一來,經過亂流不斷地沖刷打磨,冰層的下源就會產生很多大大小小的
窟窿跟坑洞,造成不平順的,一個不平整的崎嶇的表面
以致形成結冰的和融冰的時候是不同的狀況。
換句話說,河流湖泊
在冬天結冰的時候是從上方的表面開始,而且表面十分平整,所以人們可以溜冰,甚至行駛馬車
可是相反的,到了春天開始融冰的時候是從冰層的下緣開始,而且它的表面凹凸不平
當水流過這些坑洞的時候就會出現衝撞的亂流,產生泡沫並且發出聲音,就像幽咽一樣
這麼說來「幽咽泉流冰下難」才完完全全成語
成語意思就是符合大自然現象的一種描述
因此呢,雖然很可惜的段玉裁,對於水下灘到底哪裡不成語
並沒有做更具體的解釋,直接就把文字做了一些改換,然後覺得一切都很工整
但是確實他改成的冰下難,是更切合大自然的現象,我們認為這才應該是正確的用語
那麼如果這真的是白居易原來正確的寫法,之所以發生水下灘這種文字上面的錯誤
顯然就是閱讀抄寫過程中很常見的現象,也就是把其中某一個字的部首轉移到
另外一個字上去,於是形成了一個不同的詞彙。
猶如我們現在還在使用的一個成語,那就是「誤把馮京當馬涼」
你看,馮京的「馮」的部首轉到「京」這個字上,於是形成了「馬涼」。
而這是中文這種很獨特的象形文字形聲字,很容易發生的一種錯誤
白居易這句詩應該是類似這種情況的錯誤,以致
「幽咽泉流冰下難」就變成了「幽咽泉流水下灘」
當我們對可疑之處做了合理的推測之後,這樣的一個改寫
會不會使得這首詩更精緻,而且更合乎自然的條件呢? 也因此也更增加詩歌的藝術力量。
這就是我希望可以先澄清的地方
那麼,在創造出這樣一個美妙精彩的音樂表演,以高超的炫技先聲奪人之後
接下來就是琵琶女的正式登場,而接下來的這一段也可以說就是琵琶女的自傳
當然,這是由白居易所代理的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