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我們必須說明元春是欣賞林黛玉的性格的,
但是她最後卻選了寶釵作為寶二奶奶而形成一個捨黛取釵的現象。
我們可以考慮一下其中絕對不是出於對於黛玉的反感, 因為透過對黛玉、崇像、齡官的表現,我們可以知道
元春是欣賞是這一類的人的。然而為什麼她在寶二奶奶的人選上面卻有了這樣一個不同的- 抉擇呢?
我們試著來推敲背後所隱含的原因。不過在談原因之前我們先來看她的捨黛取釵有
哪幾個隱為的現象透顯出來。
首先是有關於怡紅院的命名,最初寶玉對怡紅院的命名是紅香綠玉,
因為呢在院中同時種有海棠跟芭蕉紅綠相間,
寶玉認為只有題紅香綠玉才能夠兩全其妙。
而這個兩全其妙好實際上就直接呼應了第五回神遊太虛幻境的時候,寶玉所遇到的
一位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女子,
這位女子叫做兼美,而兼美的名稱恰恰和
紅香綠玉兩全其妙的說法是互相呼應一致的。而這都也意味著
寶釵跟黛玉這兩種不同的人格特質要兼備兩全 才是最均衡完美的生命境界,也才是寶玉所追求的理想。
然而這樣紅香綠玉,兩全其妙的兼美理想卻遭到了片面否定,元春
把紅香綠玉改名為怡紅快綠,這已經代表了寶黛所共有的取向,
就是玉這個字被看若不存。接著
紅香綠玉所改名的怡紅快綠又簡稱為怡紅院。
那麼表現芭蕉的綠的這個痕跡,也都渺不可尋,也就使得海棠紅香一枝獨大。
那這無形當中寶釵的特質取向就受到了彰顯。
後來寶玉受到元妃的命令應景作詩的時候,在有關怡紅院的草稿里他又再度地用綠玉這個詞,
恰巧被寶釵轉眼看到就趁著別人沒有注意急忙就悄悄的推寶玉說,
她因為不喜歡紅香綠玉四個字才改了怡紅快綠, 你就會子偏用綠玉兩個字豈不是有意和她爭持了,
而且芭蕉葉的說法歷代也很多,你再想一個字改了吧。
那最後她給了一個建議,你就要把綠玉的玉字改成蠟字就是了。
而綠蠟就來自於晚唐的芭蕉詩。從這些字句之間 我們仔細萬味推敲可以察覺到,
為寶玉改掉綠玉的玉這個字的主要就是元春,
而寶玉為什麼在被元妃改掉了綠玉之後還要二度使用,
說實在的這並不是偶然的糊塗所重蹈的覆轍,而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表露
出來的情感取向。因為在小說家的設計里所謂的綠玉其實就是黛玉。
黛這個字本來就是一種深綠色的染料,顏色近黑, 所以自古以來富人就是用黛字來作為畫眉之用。
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第三回寶玉杜撰古今人物通考中,就有這麼一段話,
西方有時名黛,可代畫眉之墨。
可見綠玉其實就是黛玉,因為它們顏色相近,
成分也相通,它們都是綠色,而且呢都是玉石的一個本質。
如此一來寶玉在有關怡紅院的命名和題詠上一再偏好與綠玉
這個詞的現象,其中就似乎隱喻著對於黛玉的執著偏愛。
接下來對於釵黛取捨還有一個更明顯的表示,那是在第28回的情節中。
當時元春在端午節賜禮給大家,獨獨寶釵的節禮項目和寶玉是一樣的,而黛玉所得到的
品項則降了一等,僅僅跟諸姐妹同級。
這就使得寶玉都疑惑說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吧。
到這裡金玉良姻的現實基礎已經明顯浮現,而元春的取捨,旨意也非常的明確。
那麼這些現象是否可以讓我們推論出元妃對黛玉
孤高不尋的性格是感到不悅,甚至討厭,以致在遴選寶二奶奶的取捨中把黛玉淘汰出局呢。
以元妃犀利精準的世人之名,她在當場察言觀色的過程中應該會對黛玉
存心要在今夜大展其才,將眾人壓倒,
所表現出來的高傲心態以及她想要好好露才揚己,可是沒想到賈妃
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於是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這一種敷衍態度,另外我們再看黛玉因為未得展其抱負,
自是不快,而這也隱含著一種憤懣情貌。
我們可以看到這些高傲、敷衍、憤懣的表現呢
應該都看在元妃的眼中而了若指掌,黛玉的爭強好勝很任性驕度 都是歷歷在目的。
而黛玉確實她素來就是孤高自詡,目無下塵,本性難與人共,
而研之硯齋,她也都不諱言,這些都是黛玉的 缺處,也就是她的缺點。那麼以元春的精准視人之明,
怎麼會毫無察覺呢?只是我們再度問一個問題,我們要判斷她是否會因此對黛玉不以為然,
而產生成見或反感,這絕對不能夠輕下斷言。
也就是說從這些以薛易林,也就是用薛寶釵來代替林黛玉的種種現象
並不能直接素樸地直接推演出元春是敵視或貶義黛玉的論點。
我們從元春對黛玉的重像,也就是齡官
抱以多方欣賞包容,鼓勵的現象恐怕我們的結論會是相反的。
齡官的情況我們等一下再說,不過如果我們接受
她對於齡官的欣賞,包容、鼓勵甚至縱容是一個真情的表現,
那麼用在跟她是同樣重像的林黛玉身上,我們暫時接受這樣子的一種態度。
那麼這樣的一個正面態度跟她在寶玉婚配上面的捨黛取釵
似乎確實是相反。那麼這個相反卻並不矛盾的合理解釋是什麼呢?
就在於元春所具備的是一種情理兼備而公私分明的性格。
也就是說在無關大局的情況下,她可以順應她個人的私心的情之所鍾,
由衷對於那些比較性格鮮明、比較自我的個性
倍加欣賞愛護,因為她深知這種人格情態在現實世界當中是很稀有的,
但是一旦涉及到公眾群體的利害關係時,她就會發揮自我節制 的理性力量,抽離個人的主觀偏好,
而選擇客觀所需要的,然後從整體性的長遠、持久和平和穩定作為著眼。
換句話說欣賞包容和淘汰捨棄之間並不矛盾,也毫不衝突,
理由就在於她欣賞包容的是出於一種自然的理想的主義的角度,
然後以分殊化的個別原則,對於某一些來自天然的秉性氣質加以瞭解和認同。
但是當她在捨棄淘汰的時候就是處於理性的現實主義的角度以一個大眾的,
普遍化的原則來尋求社會運作機制的維持和促進,這已經是到了群體的客觀層次,
所以個體層次,主觀層次和群體層次,客觀層次是並不相混。
至於所謂理性的客觀考量無非就是以家族利益,團體和諧,人際調節,群體延續等等,
眾人的角度所作的判別,而且她是要以和諧作為綱領,
因為對中國人而言和諧是最重要的社會追求,以至於中國所講求的社會秩序重心
就在於harmony就是和諧,而不在於整合integration。
這可以說是中國人對世界本性的獨特認證,
也表現在思維方式上,特徵就是呈現出一種強調和諧與統一的一種辨證。
也正因為如此以穩重和平為人格表徵的薛寶釵是必 會脫穎而出,成為賈母,元春,下人們的眾望所歸。
而制硯齋也評論說,穩重和平這四個字就評倒黛玉。事實上
早在第五回小說就借由眾人之口對於釵黛之間下了一個優劣的評論。
書中說來了一個薛寶釵,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這就足以代表當時普遍的客觀評價。
就這一點,脂硯齋也評論說,此句定評,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寶釵
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皆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我們把這些說法跟元春所做的種種表現放在一起合看,可以知道,元春她既然能夠欣賞
寶、林二人亦發比別姐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而能夠展現出不同風格,
可是她又因為世人眼中各有所取,以至於在客觀上呢就「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的這個定評,
作為釵黛取捨的依據,這就是她在不同的情況之下所著重的不同點所造成的。
尤其是當元春第一次見到黛玉時,她所看到的種種恃能壓眾,喬酸姣妒的性格表現,
一直到第28回,她借由端午節祀禮而明確展示她以薛易林的取捨為止,
這段時間都還屬於林黛玉性格發展中比較不成熟
的前期階段。元春並沒有機會看到林黛玉在
第42到45回所呈現出來的她很重要的人格變化,也就是經過了那個
過渡儀式之後,林黛玉逐漸地成熟,而慢慢地
回歸到封建傳統,向寶釵大為趨近。
不過有關林黛玉的性格,前後其變化需要很仔細、很複雜,很多的論證, 我們這裡從缺,以後再說。
回到元春,她從第18回第一次看到黛玉,一直到 第28回透過端午節的祀禮來表達她的取捨,
這段時間確確實實林黛玉還是在一個比較早期的個人主義、自我中心的階段,
那麼她在這個時刻所作的抉擇就使得寶二奶奶人選的定局已成,以後呢就難以翻案。
那當然,林黛玉自己也因為隨著病事一直加重到積重難返,
種種因素加起來,我們可以看到木石前盟的悲劇,實際上很可能就是一樁錯失天時
的一種無奈的遺憾。就元妃的捨黛取釵這一點而言,持平來說
整個事件的運作,實際上是一種多元共生的復合模式,牽連甚廣,而且涵蓋萬端,
各種生命的價值是像複調一樣,以同等的重要性並存在世間。
寶黛的愛情關係並不是思考的唯一角度,也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判准,
假如讀者單單以寶黛愛情的圓滿發展作為關切的焦點,甚至呢,
依據寶黛愛情的關係圓滿來強分人物的優劣,這無疑
是一種窄化的偏執,也會容易流於專斷和排他,所以明智如元春者,她對於
寶釵、黛玉這兩個人的態度,其實只能夠說是釵黛取捨,而不是釵黛優劣,
這是因為寶二奶奶是家族社群結構中的產物,它本身就是一種世俗身份和社會標籤,
它所要發揮的也是現實世界的處世功能,所以,元春會捨棄個人取向的黛玉,而取群體取向的
寶釵,事實上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個必然結果。
在這裡我們可以參考王國維所說的一段話,他對於悲劇做了三種不同的分類。
第一種,是由於極惡之人,極其所有的能力以交媾之者,
意思是說有一個好壞的人,他用各種方式來破壞、來傷害、來導致悲劇。
第二種,就是由於盲目的命運者,那就是表示 非戰之罪,有一種很奇特的神秘的命運,就把一個人推向悲劇深淵。
然而第三種,這種悲劇是劇中之人物的位置與關係,
而不得不然,導致這樣的悲劇,並不是一定有蛇蠍的性質跟意外的變故所形成。
從這三種分類來說,可以說,元春對於釵黛取捨的結果, 而不自覺地造成了寶黛的愛情悲劇,事實上是
屬於不得不然的這第三種悲劇。
元妃沒有錯,寶黛也非戰之罪,但是這就是 世界走向了這樣一場悲劇的一個很令人無可奈何的原因。